Tuesday, April 26, 2005

我印象中的越南,盛产各种湿香料,水果,河鲜和瘦小淡棕的人,或湿毒的林林种种。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,完全没有发现这些土特产的蛛丝马迹。青年旅社的床分上下铺,我的床与你的斜斜相对,我上你下。居高临下,我觉得你很大而我特别的小。我像只雏鸟披散着稀湿的羽毛发軟的喙透过枝叶看你。鼓鼓的胸肌顶着t恤,袖口与手臂之间完全没有空隙,哎那么大只,你不是我所知的越南人。开头我以为你是,a Chinese,中国人。你说你是越南人,美籍,来自三藩市。San Francisco, 阿伯说的那个旧金山,金斯堡那个金。很多同性恋的那地方。越南人呵你,其实你美国到不得了------黄色的鸭舌帽,图案t恤,浓烈的chanel男装香水。你走的那天,床衾被枕余香经久不散,仿佛你的鬼还在睡。你的床一点也没乱,可能你本来就只是,馨香一襲,所以你压在我身上一点都不重。

和你一起的几天,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游客,故宫长城颐和园,以及所有挂着:“中国欢迎你“ 的地方我们都去了。碰见你的第一夜。Tiananmen Square.摩肩接踵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,哗人真是多,我说现在是国庆节假期,放假十天,在街上走又不花钱,所以街上人那么多。十点十一点,长安大街射灯白刺刺 ,身边来来往往的人,一家大小,成双的落单的,卷着舌头说你不懂的北京话。我也不明白我说。波坡摩佛,读了三年普通话翻成广东话化成英语变普通话再转广东话。旅行的时候我只愿为自己做翻译。灯又猛人又吵, 我们像走在一锅大滚水里,举步维艰。左脚一递裤管被无端的狂喜炙熟,小心,我走了一步让群众的热情烧断了食指。那个灯,灿死人。眼都睁不开。街上成万的人的五官,连同他们的卑屈,一齐被尖锐的白光削平。原来繁荣昌盛,不过是一从从红的白的蓝的绿的光,开在荒凉的石屎地,你啊我啊,采过一丛采过又一丛,回个头,已盲了一半。

故宫晚上不开放,那天晚上冷,筒子河上浮着白烟,好象很多阴人,珠翠满头,抽大烟,无味的冷烟从高洁的骨头溢出。角楼灯火通明,后面拖了一排暗绿的不知什么树,这里人很少,汽车呼啸而过,只有街灯会看它们。河边有不知从何来的音乐,那些故去的胭脂桃红,乱舞红袖深,扶着半断的脖子,就着紫血,唱一首。我觉得人迷迷糊糊地,在这些国家一级保护文物面前,人很容易浮想联翩,好在只想想是不收入场费的,贵啊,我是成人,收六十块呢。你说你累了,因为从早上五点到了北京机场以后就一直马不停蹄,走马并且看花,整个晚上就跟我拿着地图在京城中心瞎跑。我们决定回去了,在街上等车,冷空气凿进鼻子我一阵钝痛,什么我也闻不到,独只闻到冷。车来了你牵着我的手,快,上车。

坐车回去的时候,我想起后海边那个那拖把蘸水在地上写字的老人。围观的人拍手叫好然后散去,过几天便忘了。我之于你亦然 。在陌生国家遇上陌生人总是奇趣无穷。我这个陌生人就是那些水写大字,让你看了惊叹拍手叫好呱呱喊。那些字干了以后,你便不复记得,在什么时候,那块傍着人工湖的空地上,写了很多不明所以的异国文字。

你六尺,九十公斤。很高大。走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想,美国的消防员也不过如此。乘登长城的缆车,你膝盖艰难地抵着漆成米白的钢板。缆车下面传来灌木丛的尖叫,巴不得我们掉下去成为他们一年分的肥料。食你,可以从手臂开始,好肉。食你,可以,食足一年。
旅行的时候有朋相伴已令人不亦乐乎,你我都非常明白这一点。要是中间夹杂些艳事,那就要比不亦乐乎再乐一些。回到房间是你把门锁上了,我就知道了。每一次都这样,每一个男人都是。门锁恰如其分地发出证明其已锁上的声音。卡。卡。我听到你的纽扣,掉在我脚边。其实我们可以拥抱,互道晚安,爬上各自的床上,不负责任的打呼噜。但为什么把门锁上呢,个个都这样,又不话我知。

一般男人少有你那般绵密的皮肤,浅棕色,因为晒过,上面蒙了点红,红尘啊,害得我,周身痕。墙上一盏小灯把一室的不可言传照得半明半暗,那时我们在做爱。进入时身体细细的,一丝一丝的撕裂着,像暖空气在灰白的冰面咳出松枝状皱纹。沿着缓慢伸展的纹路,冰块严密整齐的结构崩坏。一环一环的拆开,如小心翼翼的解开纠结的绣花线段。你的谨慎却我处处开裂,不过我没有说,成晚都没有。你很有经验,看得出来。以前的那些人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,跟着皮肤的抖动,纷纷落下,一如小沙石从米粒间竹篓里漏出。你的眼睛小,样子有点像袋鼠。要是你不告诉我,我会以为你来自那个阳光贱卖,什么都是大大旧,长满好客的棕色毛皮的树熊之国。在身体的空隙间我想起那些男人。好久没见了,他他还有他和他。有的满身汗臭,有的带着面粉牛油的腥臊。他们的脸一个贴一个,排在半空如煎好的水饺。我看看他们,然后他们就像枯了的红山茶八答八答落在床边,还在朝我看。房外的走廊灯光火猛,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,带来了他们的好奇,又带走了很多手信,喂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们的秘密,让同乡一一过目,再埋在家里的后院??你说。

我们住的六人间今夜空了五个床位,天亮前不会有人进来的,别怕阿你说。哎多像在柴房偷情的少爷小丫环。怕甚呢,我们俩,男未娶女未嫁。床很大两个人睡都可以,完事后你很累便抱着我睡了。我越夜越精神,不知心肝脾肺肾那个破了,注满水的的小气球,破了烂了都不觉痛,红红紫紫的血色,好像卡通片,小飞侠阿童木,永远都不痛。流出来的血向四肢末端开枝散叶,结果绽花。橘红的花心吉吉笑。房里有浴室,我一天冲三次凉,反正不要钱。热水器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,不洗澡,拿来做甚,泡面又不够热。花洒褂着一头水,披我脸刮我身,水珠又圆又重,呀好个满头珠翠。水柱裂在我无光泽的肩头。我觉得手脚越洗越重越肿,身体好似吸了一个死塘的水,长满了霉绿色碎萍。我摊在浴室地板上我是一卷湿透的厕纸,水沫如一生的未知浸润我,沉重的肉体在天亮之前瘫痪。地上有上批住客留下的鞋印。很多人远去了流下了脚印迟些会被水冲掉,我为什么要这样趟在别人的泥鞋印旁呢。我昏昏的热情退潮了,它的月亮是个去水口。冷了一半的我才想到爱滋病梅毒大肚。我只好对自己说北京买condom好难。刚才的一小时里你是否已经把无数恶毒的种子播下,我是否必须以各种体液浸之润之,以白血球哺之,最后被感冒一掌打死。算了算了,已经发生了,我怎想怎骂也没办法。而且这些生理上的问题宜向医生求教。但我纳罕,怎么会选了这样的人呢。在从前我明显不感兴趣的人,如今跟我睡一个床,游山玩水,吃香喝辣,而我又喜欢他。为什么呢是这样的人呢,一个在事业有成和安居乐业的间隙之间,带着猎奇的眼镜,走访亚洲“寻根”的典型美国亚裔人。他喜欢成龙,遭大量的粗制滥造的流行曲和荷里活电影的荼毒,主要兴趣是做爱和吃。那压在我身上的肩膀,一望而知早早惯于承受西装的死硬线条。我以前最讨厌西装男人。原来我跟一般ol的口味并无二致。

我的广东话跟你的越南语鸡同鸭讲,所以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,间或掺杂各类身体语言,或者身体。你有过广东籍女友,又热爱进食各种粤式点心,所以你会一点广东话,不过程度相当有限,只会“叉烧包”,“烧卖“,“靓女“这些单词,连“糯米鸡”也不会说。普通话你一个字不会,你说广东话像越南语,易学。后来我知道广东广西的某部分和越南以前通称交趾,交趾交趾,大脚也。南蛮人,没文化,不缠足,赤着泥色大脚,在葱葱的水稻之间转来转去。田里温润的淤泥握着女人的大脚,毒日高照,秧一根一根插,偶尔抬一抬腿,拔掉上面鼓鼓的水蛭。交趾交趾,大脚阿。看你的脚,比我的大一半。你说会不会我的先祖跟你的先祖,两双脚,一大一小,巴巴踏过溽热的夏日。

晚上做梦。面前拦了一条暗绿色大河,风吹水面,隔着栏杆看那水闪闪亮像蛇卵。灰脏的棉花模样的实云,恹恹的捂住天,间或抖落冷淡的尘般的陈阳。河边,每隔十步,便见一四柱大床,挂着紫纱帐,里面都没有睡人。有几张床中间挖空,种满蓝莲苞,一个两个三个四个。。。。。。闷死的小小孩儿脸。我和你睡一床上,头顶习习河风,有甘腥的鱼鳞味。河带来的空气又酸又毒又湿,蔓藤一样缠上我。我淡黄的皮肤开始发红,汗毛都掉光。从手指发端开始,我一点点溃烂含绿脓,绿手掌流出水。你好像免了疫,皮肤光滑微红,发出坠枝甜香。河对岸有很多不知名的树,遍体浓绿,软趴趴的堆在山坡上。那大河是毒的所有中心,哪有什么水,全是蠕动着的固体,叠叠叠,一张张绿色死人脸。可真是,成了鬼了。我身下的床板又滑又冷,嘿你递给我一个明黄的芒果,酸甜的果实金一样照我脸,我刚开始剥果皮,你就跳进河里,再没有上来。你以为我不记得,游泳啊你喜欢,好那别上来了,好好玩。芒果是很湿热的,小时候吃多了必从喉头痒到阴唇。果核边湿濡的毛状物,银针那样合着血走遍我全身,在红嫩的地方挫出细细的针头。芒果连着树枝的那个黑点,又涩又苦,舔了舌头麻。舌头麻的时候我醒了。

翌日早上,你要走了,我当夜也要回香港。你叩浴室的门的时候我正洗澡,你说要讲再见了。我说再见。关上门,开水,继续洗澡。浴后我收拾细软,准备走。我枕着你的枕头。从旅社乘车到机场要个多小时,越过京城的尘土到了机场,你还会记得我的样子吗?你会去越南,泰国,菲律宾,新加坡和所有晒黑你的地方,会遇上更多的异乡人,会继续收集各种游历,还会白发苍苍的终有一天,你还会记得我吗?

我很想告诉你,昨夜,我梦到了,湄公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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